这是个灰暗潮湿的早晨。亚兹拉尔从床上爬起来就开始连续不断地咳嗽,他流了一点眼泪,紧紧抓住床头柜上皱巴巴的烟盒。
整整一个月,亚兹拉尔没接到什么活干,伦敦城连绵不断的阴雨也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印象中从小时候起,他看见的天空就总是飘落细碎的雨丝,一年之中只有三四个月能窥见天幕中的橘红色太阳。月球基地建成后,雨线更是绵延不绝,几乎整个欧洲都陷进这病态的天气里。亚兹拉尔靠墙向外窥去,从闭合的百叶窗缝隙间伸出两指,看见窗外冰冷的人造光打在流水的地面上,偶尔路过几个弯腰驼背的人,没有谁停下来发呆或者思考什么事情。他注意地看着水洼那连续微小的反光,左手在床沿上胡乱摸索着什么。过了一会,电话铃响了。
“————您好,请问是亚兹拉尔,亚兹拉尔·琼斯先生吗?我叫劳拉,是熟人介绍过来的。听说您对找东西非常在行,而且做事没那么多规矩,我就想到打给你了。怎么样,您现在方便工作吗?”
他犹豫了一下,抓着电话手柄的掌心不自然地挪动着,最终说到:“我想是的。你希望当面谈?那时间和地点您来定吧。是的,我会在下午按时到。是的。祝您心情愉快。再见。”
亚兹拉尔·琼斯挂下电话,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终于在转椅上的牛仔裤口袋里摸到昨天落下的打火机。他套上裤子,上身赤裸,走进盥洗室,看见镜面上倒映一个二十来岁、面颊削瘦的男人,眉毛又浓又高,藏在下面的是一双炯炯的群青色眼睛,蓝得发黑,正从深处笔直地盯着自己。他没开灯,但他能从暗处视物,这一切再清楚不过了。不多时,他就开始对着镜子练习微笑和愤怒的表情。“我还没准备好。”他暗自想到,“自从安妮死后,我再也没办法‘做好准备’了。”他对着镜子露出一个悲伤的哭脸,好提醒自己此刻的心情。从前他赚的钱都给安妮花,安妮是他最后的亲人。或者说,安妮是他的妈妈。
劳拉·姬莉安约他下午三点在群鹿咖啡厅见面,为了省车费,他得走路过去。见他下楼,门房海瑟姆太太狐疑地瞥了他一眼,自从安妮的葬礼以来,他每天闷在房间里抽烟和发呆,几乎没怎么下来到一楼大厅。其实就算是之前,他也过着一种不那么健康的生活,他没有野心,不喜欢与人打交道,善于隐匿自己的个性。遇到有争执的问题时,他也从不保留自己的话语权。因此或许可以认为,他的性格上有些忧郁黯淡,不擅长在人群中生活。
亚兹拉尔下午两点十分出门,大概花了三十分钟赶到约定地点,令他吃惊的是,劳拉已经坐在靠窗的位置等他了。劳拉·史密斯的发丝闪烁着精心修饰的柠檬黄,一双结实的绿眼睛审慎地扫射过来,她的衣着鲜艳时髦,指甲上也涂了红色。就和电话里说过的一样,一个金发碧眼的英国姑娘。亚兹拉尔只套了塑料雨衣和黑色长裤,来的没有客人早,气势上就短了一截。
他坐在劳拉对面,程式化的笑了笑,暗自希望对方不是个攻击性过强的人。他们简短的互作自我介绍,劳拉的语调有点尖锐,不过他很快发现这是一种被常年的尊重和需要培养出来的自我肯定感。他的大多数客人都给他这种印象,有时候他饶有兴趣地观察这些人的反应,就像隔着水族箱看游来游去的神仙鱼一样好奇和兴致盎然。劳拉简明扼要地指出,她是听说他接手仿生人的生意才找来的。“大概是前年四月份,我在黄金广场的卡纳比市场购买了RG-13系列家用型仿生人。我和她相处得很好,不如说RG已经和我的家人一样了。”她疲倦地给出一个微笑,“家用型仿生人有些方面非常笨拙,不过只看外表的话,你很难把他们和人类区分开来。我叫她碧翠丝。这是我购买她时留下的数据芯片。
“我要和你谈的,就是有关碧翠丝的事。”
亚兹拉尔接过薄薄的深绿色芯片,从左手手腕处将数据接收器按出来。他耐心等劳拉讲完故事,打算最后再动那个闪着金属光泽的小长方体。
“碧翠丝算得上耐用,就算发生什么故障,只需要把她重启一遍或者拧一拧螺丝、清理数据上的病毒,很快就能恢复正常。但就不久之前,也就是五月十一号的时候,她突然间整个瘫痪了。
“一开始,碧翠丝不受控制地讲话,说个飞快,我几乎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后来她的吐字慢慢变得断断续续,但声调还是那么高亢,就像一只青蛙在喉咙里跳舞,或者像烧了一半的开水。她一直不停地冲我嚷叫,我在公司工作一整天,回到家只想放松一下,结果等着我的只有连续不断的噪音,简直让人头皮发麻。这种症状持续了整整两天,我把碧翠丝关机,试了各种办法,但她就算耗尽能源处于休眠状态,拟声系统也不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于是我只能送碧翠丝去检修。
“当然,不是正规的检修店,碧翠丝已经过了保修期,德尔塔仿生科技的维修费在我目前是实难承受的。
“维修进行的很顺利。碧翠斯被送回来时和她状态最好的时候一个样。那个检修工从碧翠斯喉咙里找出一堆玻璃弹珠,她把弹珠吞了才破坏了拟声系统。我不明白碧翠丝为什么会吞那种东西?她是从哪儿找到这些珠子的?过了没几天,那种情况又出现了:她趁我不注意,把卧室里的耳环咽进喉咙,这回我提前安了监控,碧翠丝叫我抓个正着。琼斯先生,仿生人没有消化系统,他们只需要充能,不需要吃东西。我有点儿开始害怕碧翠丝了。今天偷玻璃弹珠,明天是耳环,谁知道以后会是什么东西?这要是个真正的人类,我一定打一开始就报警。
“但是碧是我买回来的,她身体里要么是数据管,要么是仿生元件,一定是这些机器出了差错,而且是很重要的零件,修好要花上相当数目的一笔钱。这会儿我心里已经有不好的预感了,我打算最后试一次,如果不行,琼斯先生,尽管很难过,我还是要把碧翠丝送去回收处理中心。德尔塔的广告不是这么打的吗?‘给我一个旧的,还您一个新的’,我那时已经做好和碧翠丝分别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