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苍蝇,麻布片攒了有多少了?洗干净了婆婆给你缝件甲甲。你那皮鞋不错,别被人抢了,多抹点泥灰在上面。木头块你堆那边,晚上生火好用。”碎碎念的老妇人,总是让人想到南方小院里,自己的那个亲婆婆。不同的是,那个婆婆有一双发出香豆子气息的手,而眼前这个妇人,手上全是裂开的口子。
“婆婆,我还扒拉了件棉马甲,你看。”朱樱樱怕老妇人费眼睛给自己缝衣服,赶紧解开外面的补丁摞补丁的外衣。
钱婆婆眼睛不行了,一到天黑就和瞎子没什么区别。她原来有三个儿子,自从最后一个才十五岁那个小子被她从战场上亲手拖回来后,她的眼睛就彻底在晚上看不见了,流泪流的。
“以前啊,这种麻布片儿,我家都是用来装粮食的,你身上的这种棉布,都是给仆人平常穿的。小孩子家家的,皮肤嫩,得穿那种十二支的细纱,比绸子都舒服,又透气又软和…”钱婆婆捏着那堆麻布片儿,摸索着整理,边嫌弃边珍惜的放好。“你那棉甲不够,冬天快来了,套多少件都不够。木块儿得多扒拉点回来。如果部队开拔了就麻烦了,东西都带不走。按说这大冬天的,不会再开拔了吧。”
朱樱樱按住胸口,那里平得有点凹陷了都。所以一年来,没人知道她是个丫头,钱婆婆也不知道,只知道她细胳膊细腿的,头发从来也没洗过,上厕所什么的,也会避开那些妇人和其他“小蚊子”“小蝌蚪”。
小苍蝇啊,这个名字,多热闹,以前家里到了夏天,丫头为了防苍蝇蚊子,把纱窗都换了浅绿色斜纹纱的。就有那不开眼的苍蝇,闻到屋里的果香花香,一个劲头的往里飞,卡在纱布的边沿那里,嗡嗡个没完。娘亲就会细声细气唤来丫头,用茶镊子夹下来,放罐子里。樱樱鬼精灵,午后睡觉起来,在鱼池边拿袖珍鱼竿子钓鱼玩儿,不用面团子,就爱用这种苍蝇。小丫头给她穿鱼钩子上,苍蝇还在嗡嗡的,为生挣扎,为死挣扎。
“樱樱,娘亲也走了。可怜我的樱樱,你跟了,跟了…”爹爹和家里的长工们在城破的时候就没回来了。娘亲护着她,一路逃到这边境,中了流箭的伤口总也愈合不了,流血流脓流个没完。昔日娇弱的朱家娘子举起灰败的手指,想给六岁的女儿再指个最后能靠的人,一圈的丫头小子,死的死,散的散,无人能靠了。一口气没提上来,朱娘子靠在女儿怀里,呼哧呼哧喘了半天的气,走了。
都走了。朱樱樱摸了摸胸口那个布袋子,圆溜溜的小物件在里面转动着,发出脆脆的碰碰声。那是阿爷从山上带下来的茶籽儿,本来是放香供台上供祖宗的,被不懂事的樱樱偷拿了当弹珠子玩。都丢了,头上的珠花被换了药,手上的身上的都换了吃的。衣服除了里衣还是最后娘亲给她换的那套,十二支细纱的软和的衣服啊,已经变硬了!都没了,只有这包茶籽儿,阿爷的命根子,爹爹身上的茶香气,娘亲做的茶冻糕,都没了。
“睡吧睡吧,孩子,过来婆婆怀里点儿,这边炭火我给拢好了,能到明儿早上呢。明天咱们再去多拾点破烂木头去。”
“嗯,婆婆,明天我去小河沟那里看看有没有粮食换点回来。”
风刮过地窝子上面的草顶子,又呼啸着卷向下一个地窝子,带走一片砂土,扑到千苍百孔的城墙上,发出呜呜的嘶鸣,又像是未断绝的哭声,却没有惊醒这群梦里家犹在的人。
第二天一早,天气变得更冷了,地上的枯草都结了霜花了,白茫茫一层,把战场过了层惨淡的滤色。两边都没有开战,所以小河沟的临时集市果然开起来了。说是集市,其实压根就是以物换物,因为银钱是最方便逃跑时候携带的,所以格外金贵。
朱樱樱跟在钱婆婆后面,扛着她攒了几天的破烂儿,饿得小腿都打颤了,还麻溜的往前赶。去晚了,好东西就被人换跑了。好东西包括粮食、武器、金银细软等,都是轻易不会现世的,除非逼不得已。一个卖地瓜饼子的摊子前,已经围得满满的了。
“你们买不买,不买让开着点。光看能填饱肚子?这地瓜,看好了没,今年的,没发霉没掺和沙子,回去扔锅子里一煮,一块都够一家人吃的了。”摊主是个小胡子男人,也不知道他打哪里寻来这么一堆地瓜,做了饼子好放好食用,远远的都能闻到那甜气儿。
一群身上比霜打的地瓜秧子还破损的难民,看着地瓜饼子眼睛都冒绿光了,恨不得变成绿头苍蝇扑上去就开始啃个饱。但是谁都不敢动手乱抢的,因为不远处就站着这边的几个维持秩序的军士,这是这边军营管事的吩咐的。难民能帮忙打扫战场,能雇佣来救护伤员,士卒不够的时候,就地就可以招纳补充了,所以不能出乱子。只要肯舍命,在这战场上,总有办法活下去。活不下去的,就往那前沿一跑,也能消耗敌方一根箭矢不是?